“没有,真的没有。只是家里也没有这么小的孩子,不知道该怎么对她们说话才好。”
“你做得很不错。我原本担心你会觉着小孩子很烦人。很多年轻的绅士会那样感觉,或者至少会说自己是不喜欢小孩子的。不过我能看出来,你们相处得很融洽,这样我就很高兴了。”
她这番夸奖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。低下头,鼓起勇气,却不敢抬高声调:“我也没做什么。你,你这么照顾她们倒真是不容易。”说完这话,我偷偷地抬起眼,看着她脸上浮出悠然的柔情,心里不知怎的,觉着轻松了许多,也不再因为看着她而害羞。
“她们一定是上帝的礼物,”伊莎白肃然言道。“那时候,妈妈刚去世几天。我和教区志愿者一起在她以前工作过的几个街区一门一户地问过去。你可能不知道,那里住的很多中国人自从流感来了就不敢出门。他们从来就怕和白人打交道,这时候就更担心了。即使病了,也只能自己煮些中国的药来吃。”
“有时候你明明听见门后有声音,可不管我们怎么说,他们就是不答话,只想静静地等着我们走开。也有的时候,屋子已经空了,人都已经躲了出去,特别是出过流感病人的几栋楼,你进去了,一点声音也听不见,静得让人心里难受。”
“她们住的那栋房子就是这样。原本三层里面有十几家人的,我们一户一户地找过去,一点声音也没有。大伙儿认定住户都逃出去了,便准备去下一栋房子查看。”
“别的人走的快,我落在了最后。就要出门了,不知怎的,也许就是上帝的旨意吧,我停了脚步。就是停了那么一下,就听着一个声音。那声音轻极了,怕是除了我这眼睛看不见的人,其他人根本就听不到。开始的时候,我也觉着是自己恍惚了,是一种幻觉。可那声音,你一旦听见了,就越听越清楚,好像是一个孩子在呼唤基督的名字。”
“呼唤基督的名字?”我疑惑地问道,“她们两个小姑娘竟会说英文?”
伊莎白的下颌撑在手上,眼睛虽是望着我的方向,但她那特有的眼神似是已看回过了往日的时光。
“其实当时我也说不好。你知道我小时候因为生病,眼睛才不好的。病得最重的那几天,我已经昏迷了,可好像还能听见些声音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照顾我的阿嬷在祈求基督保佑我。基督的名字是用中文说的,我也就记了下来,直到找到莎拉和伊莎贝尔那一天,久违的声音就又回来了。”
“起初,因为那声音太微弱了,去找它,连呼吸也需要屏住。等周围全静下来,我就让那声音和主做我的向导。一点点找过去,直到一个走道的尽头。那上面有几级台阶,里面其实不是一间真正的房间,而是一间阁楼。我们之前一定是匆匆地看过,而没有留意。”
“照理说,我应该把其他人找来,那样自然会更方便些。可我说不出为什么,只是想一个人进去。或许我觉着那声音只是在叫我,而不是别人。”
“阁楼的门并没上锁,一推就开了。那屋子里……我一直没有和她们说起……你也不要说好吗,因为那太惨了。”
“你放心,”我回答的声音似是也因为即将听到的悲惨场景而颤抖了。
“屋子里充斥着一种气味,我应该说那是死亡的气味。虽然看不见,可我也能明白这屋里一定死了人,而且……而且他们的遗体一定是留在屋里几天了。”
“声音发自屋子的一角,离得近了,就能听出来是一个小女孩微弱的呼唤—呼唤基督救她。我顺着声音摸过去,觉着离那声音已经很近了,心也紧了起来。心里只是想着前面,想赶紧地找到声音的来源。一没注意,脚下原本坚硬的地面却突然变成了一团软物。我一下子站不稳,摔了下去。”
伊莎白讲她的经历和旁人讲故事不尽不同。她因为失明的缘故,描述的都是视觉以外的感观,声音、气味、触觉,每一样都说得细致入微,因此上虽然少了眼前的画面,却是更有身临其境的感觉。听到她摔了下去,我不禁失声呼叫,心里也感觉到一种不祥之兆。
她没有马上继续她的回忆,而是沉寂了片刻。就那么片刻之间,我却看见她脸上神色变得异常凝重,鼻翼微微地翕动。她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,想是为了不让我看到,双眼虽是闭上,可薄薄的眼皮却遮挡不住眼球微微的震颤。
“我摔了下去,手撑上了地面。地面很凉,表面粗糙涩腻,一点点摸过去,最后……最后就碰着了一具遗体。”
死亡的场景陡然间由天而落,我从头到脚霎时间便动弹不得。我对面,伊莎白的呼吸和话语都变得急促。我想她是怕只要停下来片刻,那死亡的阴影便会在瞬间的沉默中重新侵入她的回忆。
“你说是不是很奇怪,我当时一点也不害怕。妈妈在那之前刚刚去世,所有的人一谈到流感都好像洪水猛兽一般。就算是殡仪馆也有很多因为不敢处理病人的遗体而关了门。可我却没觉着怕,用手继续摸。从衣服上看,那应该是一位女士的遗体,或许是这家的女主人,或许是那个稚嫩声音的母亲,或许为着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孩子,挣扎着起来,却倒在了半路。”
“她倒在地上的姿势看起来很是痛苦,两个胳臂斜伸着向外。我想为她祈祷,至少让她最后能有几分尊严。我把她的双臂放在胸前,然后让她的两手交握。刚刚放好,却听着一声金属坠地的声音。”
“我没多想,索性就跪在地上,慢慢在她身边找着。自从看不见了以后,在地上找东西就一直是一件烦心的事。好多其他的事我都适应了,可要是跪在地上为一件东西找上一两个钟头,然后发现其实就在手边,心里也会气恼自己的噩运。可那天我的手却像是有神在导向一般。凭借着落地时的声音,只两下就捡起了一串金属的物件。”
“那东西你要是给一个一般的美国人看,说不定还不明白它是什么,可我记着在中国的时候,就常摸着这样的东西。带我的阿嬷身上也带着,是专门开中国锁的钥匙。有钥匙在手中,我忽地明白了一件事。”
“那时有时无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另一间屋子。小孩子啼哭的声音原本应该清脆锐利,可这声音听着却是沉闷。我得找到那扇通向另一间屋子的门,而我手中的应该就是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。”
“找到那扇门,对我来说也不容易,必须一点点地找到墙边,然后再顺着墙一点点摸索,直到找到房门的缝隙。我跪在地上,没有起身,一点点地向前摸去,可不知怎的,我的手还没有摸到墙边,头却撞在了一件硬的东西上。再仔细摸摸,原来那是一只大柜子。那可能是个中国式样的大柜子,下面有很高的四足。此前一定是我的手已经摸进了柜脚下的空隙,却没有发现柜子本身。”
“我准备向旁边摸去,孩子啼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。听上去,这声音却正是从那柜子里传出来的。我拍了拍柜门,里面的孩子一定是听到了,哭声变得更大,更急切了。”
“柜门很大,表面光滑,一时找不着下手开启的地方。我从两扇门的底边摸到中缝,然后一点点向上,直到手碰着了一块冰冷的金属块。那一定是锁了,想到锁,一切在瞬间便都明白了。我从故去的女士手中找到的钥匙一定是这柜子的。或许作为最后无助的挣扎,濒死的父母把孩子锁在这里,期望能把病魔关在外面。”
“中国锁并不难开,手中的钥匙捅进去,向前再一送,锁簧就开了。柜门一打开,啼哭的声音再清楚不过了。可能是因为哭得太久,孩子此时已是完全控制不住的抽泣。我生怕她坚持了这么久,却一下子晕过去,再也救不回来,也顾不得许多,借着声音,把手伸进去,一下子就觉着有一双稚嫩的小手抓住了我。”
“听声音那是一个小女孩。她怕是因为哭得太久,已经是奄奄一息。在我怀里,她一点也不重,手是冰凉的,而那声音,此时连抽泣也算不上了,而是在为每一口空气而挣扎。我真的不敢把她放下再去叫人,生怕只要放下了,她就再也醒不了了。”
“回去的路并不算难走,按着原路退出阁楼的门,只要能小心地下那几级台阶,接下的就都好办了。我抱紧了小女孩,转身准备向外走。可刚走开一步,小女孩却突然惊厥起来,大声地啼哭,拍打我的胳膊。那哭声中似乎还有我听不明白的语句。我不知该怎么哄她,也猜不出是什么缘故,只能把她再抱紧些。可无论我怎么安慰,她的哭声却是越来越大,拍打也是越来越急,哭声中的呼叫也越发绝望。”
“她说的一定是中国的一种方言。我听不懂她的话,但在那焦急和哭闹中,我猜着或许她在柜子里丢下了什么东西。我转回去,腾出一只手,往柜子的深处摸去。柜底薄薄的一层被子已变得湿漉,再往里是一团软软的东西。起初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,也许是我怀中女孩子的娃娃丢在了柜里。可再摸下去却让我真的又吃了一惊。竟然还是一个小孩。她可能情况更糟糕,已经失去了知觉,可那一起一伏的呼吸却是毫无疑问的生命的征兆。”
“我就那样,一边一个,抱着她们走出了阁楼。去年爸爸回到家后,我给他讲过一次。今天,你是第二个听到的。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一想起那天的情景,我就觉着上帝一定在看着我们三个。”
“我们虽然近在咫尺,可我被封闭在了黑暗之后,而她们也是一样被藏在了不见天日的柜中。有太多的巧合,只有我这个盲人才能听到的声音,那把开启柜门的钥匙,找到第一个孩子后她给我的提醒,如果这么多巧合都在一起的话,我相信这就不是巧合了,一定是上帝的安排,他不仅安排让两个女孩子平安无事,而且安排我去救她们。我想他一定也会安排我们彼此再也不分开,就像一家人一样。”
那是我第一次听伊莎白讲故事,或许像远古时代的盲诗人一样,眼睛的失明反而让她有了旁人没有的能力,虽没有一丝图像和色彩,每一幅场景都让我身临其境,每一种感观都被强烈地刺激。直到她讲完最后一句,在短短的沉默中,我能看到我们两个的眼角都已噙着泪花。
“乔治,你真的不介意我给你讲这些吧?”伊莎白关切地问道:“我也不知怎么了,一见面就讲到那些事上了。”
“我真的不介意,就是一边听着一边为你和两个孩子担心。”
伊莎白抿起嘴,柔声说道:“我没什么,可两个孩子真是太可怜了。伊莎贝尔还好,我先找到的她,可是莎拉那时候已经昏迷了。医生说她们一定是已经饿了两三天,身体也已经脱水,要是再晚半天,恐怕就救不回来了。”
“那她们的家人呢?”我问道。
伊莎白摇摇头,叹道,“屋里面只有她们母亲的遗体。她们的父亲,没有人知道。教堂的人在那里轮番等了一个月,可他再也没有回来。也许他已经在之前死在了医院,也许是看到自己的妻子生病而逃了出去。”
“教堂里的每位教友自愿来帮忙,可大家都对我说,这两个女孩子应该和我在一起。我真的很感激大家,没一个人问‘一个盲人怎么照顾两个孩子’。”
“你会觉着这很奇怪吗,乔治?一个还未结婚的姑娘却带着两个孩子。”她问话的声音中既有着她通常的坚毅,但我也能听出那后面的几分羞涩和不安。
我心里想着适才她所讲的一切,词句虽然不尽流利,可还是努力着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:“你不是说过吗,你们三个是靠上帝之手而聚在一起的,那怎么会奇怪呢?”
“你真的这么想?”她脸上露出了探寻的神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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